不知何时,黄腹角雉这种鸟,居然像家人朋友一样,悄悄地在程松林心中筑了巢,几日不见,就让他生出一份思念。每逢这时,家人便开玩笑地说:

“呀,莫非你上辈子是一只鸟?”


(资料图)

上辈子的事,程松林不知道,但这辈子,他确实被武夷山上的黄腹角雉给“魇”住了。

这是三月的某个凌晨,江西省武夷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理局叶家厂管理站的职工宿舍、办公室、食堂、招待所和高大的树木在浓雾中影影绰绰,仿如仙界,沿峡而下的桐木河发出动听的淙淙声,越发衬托出此处的安谧宁静。

偶尔一阵风来,吹开雾纱,四周山上葳蕤的针阔叶混交林,在晨曦中呈现出浓绿、浅绿、鹅黄、棕褐等不同色泽,犹如大自然的调色盘。鸟儿的唧啾则如人语,咕哝出令人着迷的浓情蜜意。

越来越亮的天光中,江西武夷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理局二级调研员、教授级高级工程师程松林身穿迷彩服,脚踏长筒套鞋,外披军绿色胶布雨衣,胸前吊着双筒望远镜、摄像机和那只装有笔记本、圆珠笔、饼干和矿泉水的帆布挎包,骑着那辆陪伴了他多年的摩托车,向海拔2160.8米的黄岗山主峰驶去。

雾很浓,天地山川白茫茫一片,令人想起秦观“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的凄美诗句。但此刻程松林的心中却无诗情,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轮下这条修建于20世纪70年代末期,现已荒废的原军用公路上。

这条公路外侧的边坡植被曾受到几十年前修路的影响,但原生树林保留较好,恢复情况良好,已与相邻的生态环境自然连接。沿着公路往上走,能看到除毛竹之外的各种植被类型和主要海拔梯度,非常适宜观测黄腹角雉等鸟类的生活习性。

自从程松林从江西武夷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的医务所调往保护站后,他克服专业不对口的种种困难,转行投身研究武夷山三宝“黑麂、铁杉、黄腹角雉”之一、有“鸟类大熊猫”之称的黄腹角雉。

经多次的现场摸排、调查,他选中了这条长18.5公里,宽5米,年均每日车流量小于10辆的公路作为观测样带。十多年来,他风雨无阻地在这条样带上总计走了近300次,胶鞋都磨坏了好多双。在程松林心中,黄腹角雉则如神秘的魔法杖,轻轻旋转,便让他进入一个了神秘新奇的“鸟界”。

黄腹角雉属于脊椎动物门,鸟纲,鸡形目,雉科,角雉属,体长约60厘米,尾长20-23厘米,体重约1.5公斤,是我国独有的角雉鸟类。到2021年底,我国共有江西、湖南、浙江、广西、福建、广东六省区的60个县城有黄腹角雉的分布记录信息,种群总数约为4000余羽,是濒危的国家一级保护动物。

程松林之所以与黄腹角雉结缘,是因为他工作的江西武夷山国家自然保护区叶家厂管理站,正好在铅山境内的武夷山主峰黄冈山的半山腰上,距之不远的猪母坑一带,分布有约500羽的黄腹角雉。他研究黄腹角雉,算是近水楼台先得月,沾了点地利的光。

提起武夷山,世人大多只知福建而不知江西,其实武夷山有三分之一的面积在江西,武夷山的最高峰黄岗山也在江西上饶铅山境内。武夷山是世界生物多样性保护的关键地区之一。2021年10月,武夷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正式获批,上升为武夷山国家公园,这是全国唯一地处世界自然和文化双遗产地的国家公园。

程松林庆幸自己与武夷山有缘,更庆幸自己能够走进黄腹角雉的奇妙世界。程松林停下摩托车,将手机调成静音。绕过几株枝杈伸展、形如飞凤、树冠高大的南方铁杉树,蹑手蹑脚地走入坡下的灌木丛中。灌木丛前有一片柳杉树,柳杉树中间的枝丫上,栖息着几只黄腹角雉。程松林蹲在下风处,通过物镜44厘米的双筒望远镜,将远处的画面放大。

先映入眼帘的是栖在左边那棵柳杉上的那只雄鸟。雄鸟头顶黑色与栗红色的羽冠犹如暗夜的火焰,在雾中闪着微光。上体栗褐色的羽毛衬得遍布其上的淡黄色圆斑愈发醒目。翅间的飞羽黑褐色带着棕黄斑,与纯棕黄的下体相映成趣,也让腹部皮黄色的羽毛越发亮目——这片黄羽可是黄腹角雉学名的来由。

那只黄腹角雉雄鸟突然飞落在地,伸长脖子,向着那几只栖在柳杉上的雌鸟发出既似人笑又像孩童哭的“哇——哇——哇”声。

程松林兴奋得手发颤:每年3-5月是黄腹角雉的发情季。这是雄鸟在向雌鸟求偶呐!他迅速打开了摄像机。雄鸟像是在报答他,点了几下头,随即扇动翅膀,挺直上身,血液快速充入它那平常隐在羽毛下的肉质头角和肉裙。

不一会儿,雄鸟喉前便垂挂下一条长至地面,由翠蓝、朱红色组成的斑斓肉裙和翠蓝色的肉角,遍布其上的艳丽图案宛如“寿”字,又似代表官爵的绚丽绶带,黄腹角雉故此又名角鸡、吐绶鸟和寿鸡,被视为吉祥的象征,古代时曾被列为贡品,备受画家青睐,美丽的身影常常出现在“锦鸡吐绶”的年画上。

唐代诗人刘禹锡有诗云:“越山有鸟翔寥廓,嗉中天绶光若若,越人偶见而奇之,因名吐绶江南知。”宋代王安石借《吐绶鸡》抒怀:“樊笼寄食老低摧,组丽深藏肯自媒。天日清明聊一吐,儿童初见互惊猜。”

对于这些“纸上荣光”,黄腹角雉一无所知。它们栖息在海拔800—1400米的亚热带山地常绿阔叶林和针阔叶混交林中,觅食、求偶、产卵、孵化,慢悠悠地过着自己的小日子,颇有不知魏晋的从容之态。

由于性子温和,缺乏利器防身,又不擅飞行,黄腹角雉面对天敌青鼬、松鸦、豹猫的袭击常常无能为力。遇到险情时,它们便像寓言里的鸵鸟,把头伸进灌木丛中,露出穿着斑斓华羽的身体,任由抓捕,在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中属于劣势动物,这是黄腹角雉濒危的主要原因。

黄腹角雉濒危的原因之二是黄腹角雉的雌鸟每年只产一次卵,每只雌鸟一年最多生2—4枚蛋,有些还未受精,且雌鸟孵化时不晓得筑窝,而是将蛋放在树杈上,风吹草动时鸟蛋容易掉落,孵化率低。这种如今困惑人类的“少子化”现象也困惑着黄腹角雉,并导致其“鸟丁稀薄”。

黄腹角雉濒危的另一原因是人类大量砍伐森林,致使其生存环境丧失,加上以前常有盗猎行为发生,黄腹角雉的生存区域越来越小,目前只有浙江、福建、广东、湖南、江西、广西六省区的60个县区有分布,且种群数量还在下降,终成濒危物种。幸运的是,国家有关部门加强了对黄腹角雉的保护与研究,建立了黄腹角雉的人工繁殖基地,借助科技手段,帮助“呆鸡”传宗接代,绵延子嗣。

此刻,树上那几只被雄鸟求偶的叫声叫醒的雌鸟跳下树来开始啄食灌木丛里的浆果、掉落在地的种子、铁杉、山茶树、杜鹃树的嫩叶和新鲜的蕨类,有时也吃地上的昆虫和白蚁,动作优雅得很。

与艳丽多姿的雄鸟相比,黄腹角雉的雌鸟朴素如村姑,那件棕褐底间黑色、棕色、白色细纹和散落黑斑的羽衣毫不起眼,看上去灰扑扑的。但它们却有着公主般的傲气,无视求偶时美丽得过分的雄鸟,继续一心一意地饱着口福。

程松林屏住气息,酸涩的双目紧紧盯着摄像机的屏幕,生怕漏过黄腹角雉活动时的每个细节,一边腾出手,在笔记本上写下自己的观察所得:

“XX日,样带观测区。雨后浓雾,能见度低,地面潮湿。观察鸟数六只,雄一雌五。夜间栖于柳杉中段,晨7时余下树奔走,仍不喜飞,以松散形式在地面活动。今日多以蕨叶、铁杉叶、映山红、山茶、油茶、野海棠嫩叶为食。偶食白蚁和甲虫……”

程松林观察入微,笔记做得详细。为了更好地观察黄腹角雉的行为习性,他和同伴于2016年2月下旬至3月上旬,通过无损伤套脚法,分别在黄岗山海拔1181米、1755米、1809米的研究区捕获了两雄一雌三只黄腹角雉。经称量、标记后,放入笼舍内圈养观察。

所谓的“笼舍”,其实是一片几亩地大的山坡,内有草丛、灌木和大树。除四周和顶上有丝网外,与野外环境并无多大差别。程松林等科研人员将黄腹角雉喜食的多种植物移栽进了“笼舍”内,还经常人为补充稻米等食物,那三只黄腹角雉很快适应了环境,并且“嫌贫爱富”,对那些野外生存期间青睐的乔木落树叶不屑一顾,转而在地面觅食。毕竟那些叶子没有稻米美味而方便呢!

可到了秋季,只要笼舍内那些禾本植物的种子一旦成熟,它们又会舍稻米而趋种子。夜晚,它们一如野外那般,会在离地面高4—7米的柳杉中上部或上方有稠密毛竹叶遮盖的地方栖息。白天则躲在离地面2—5米的柳杉中下部或常绿灌木丛里,有时也会到科研人员堆砌的人工洞穴或避雨棚内休息——黄腹角雉还是很懂得享受的,有一种既来之则安之的平和心态。

程松林收拢遐想的思绪,将注意力倾注到笔尖:“……此次黄腹角雉采食的植物有蕨、蔷薇科、杜鹃科、山茶科、忍冬科、悬钩子属、蛇根草属等植物……”

天又下起了雨,尽管笔记本被雨衣遮住,可水珠和雾气还是将笔迹洇成了团。程松林慢慢直起腰身,让挂在胸前的摄像机镜头正对着前方那片有黄腹角雉的坡地,同时举起了望远镜,把摄入眼帘的所有细节镌刻在脑海,回家后他要把这些细节如数记录下来。

黄腹角雉们似乎知晓有人在默默观察自己,转过身大方地吃着树叶。那只雄鸟再次发出响亮而持续的“哇哇”声,垂至地面的肉裙绚丽得难以忽视,它还兴奋地倾斜着身体,围绕着其中一只较为“丰满”的雌鸟转圈圈,向它全方位地示好。

被选中的那只雌鸟并未做出回应,继续慢悠悠往那棵开满艳红花朵的山茶树走去。显然在它眼中,花朵比求偶的雄鸟更有魅力。被漠视的雄鸟沮丧地收起肉裙,飞回柳杉树上休息,神情像极了失恋后的苦孩子。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年纪大了,身体不太好,最近刚开过刀,医生说不能多走动。但我还是经常想去样带走走,看看我的老朋友黄腹角雉。”

那天晚上,我坐在叶家厂二楼的程松林办公室,出院不久的他显得疲惫,但只要说起黄腹角雉,立刻又精神抖擞,神态中流露出几许自豪。作为半路出家的科研人员,程松林有自豪的资本。在江西武夷山国家自然保护区的支持下,程松林所在的课题组与有关高校和科研院所开展了以黄腹角雉为龙头的鸟类等动、植物的合作研究,取得了一系列成果,引起了有关部门的重视,对保护武夷山的鸟类资源,保护黄腹角雉,起到了积极有益的作用。

程松林告诉我,他冒着雨雾从观测样带回家的当晚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和几只黄腹角雉在林中漫步,周围开满洁白如雪的猴头杜鹃,红里透紫、赤如烈焰的高山杜鹃和五颜六色的野花,整座黄岗山在春阳中熠熠生辉。

忽然,一阵花香馥郁的山风袭来,他和那群黄腹角雉乘风飞到了那朵形似巨塔的白云边。与此同时,耳畔传来孩子兴奋的喊声:“妈妈,你看,爸爸变成了鸟人,在天上飞呢。”

妻子的回答宛若天籁:“他呀,满心满眼都是黄腹角雉,随他去吧!”

程松林倏地笑醒了,妻子终究是懂他的。

的确,在他的世界里,有很长一段时间,鸟终究还是大过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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